那天在电影院里看张艺谋的新片《归来》。从巩俐失忆开始，旁边的一位女青年便抽泣不止。看着她梨花带雨和抖动的柔弱香肩，我瞬间产生了拥她入怀的冲动，最后还是发乎情而止于礼。
“催人泪下”这个形容词往往用来正面肯定一部文艺作品，能让观众在影院里哭出来的电影至少不是很烂的片子。对《归来》的评价也是如此。
张艺谋的过人之处在于，他巧妙地触碰了文革这个敏感的领域和题材，在官方容许的范围内进行了艺术再现，并充分考虑了大批没有原著体验的“不明真相的群众”的审美需求，用其惯用的煽情和温柔的叙事，俘获了观众的泪腺，从而赢得票房。
所以，没有看过原著的观众，我的建议是不要去翻阅那部《陆犯焉识》，继续停留在电影《归来》的温情里，保持对影片和张艺谋最初的美好。
《归来》里的主人公真不应该沿用原著里的名字，饶是巩、陈二人演技超凡，但他们依旧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，就连故事也已不是那个故事了。
在电影里，陆焉识这个右派因何入狱、遭何劫难？他与冯婉瑜之间的爱情，到底哪一点可以让他不惜越狱相认？这些疑问都没有前因后果，人们只是在欣赏了一段紧张精彩、如同谍战片一样的第一幕之后，便跟着镜头看巩陈二人情感“疗伤”。
在这里，张艺谋向以《失恋33天》为代表的治愈系爱情片致敬，拍出了一个老年版的类型片。巩俐和白百何一样，同样在中老年群体和年轻人群体里有拥趸、有号召力，很少爆出丑闻的陈道明，也更比那个出轨的文章，更配得上有深度、有张力的“中国好男人”的称呼。
可是，我们看过原著的人，却不需要这样的张艺谋如此“归来”。或许，我们还在怀念那个时候的张艺谋，那个拍出了充满锐气和生命张力的《红高梁》的年轻导演，那个拍出沉郁疼痛的《活着》而被打入禁区的张艺谋。可时过境迁，此人只是那个在奥运会惊艳绝伦的“国师”而已。
严歌苓的《陆犯焉识》，严格意义上不只是一部小说，它更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，一部在大时代剧烈变动的个人命运悲剧。陆焉识是一个拥有精英教育和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，有超高的智商和渊博的知识。年轻时他与冯婉喻的结婚，谈不上爱情，多少还留有家长制和媒妁之言的影子。年轻时的陆焉识以向往自由为旗，抛开妻子婉瑜，在外生活浪荡。只有因言获罪在大西北劳动改造的九年时间里，他的内心才开始慢慢复苏对妻子的爱，并有了那次疯狂的越狱和横穿中国的逃亡“归来”。
电影中再现了那个时代的真实一面：为了个人的革命前程，女儿可以与父亲决裂，可以向极左的政府代言人告密，千方百计阻止父母相会。但原著恰恰考虑到这样的历史真实，让陆、冯二人远远相望，甚至冯不回头也能感知陆的存在，这样的描写才更符合情理，也更真实。
逃狱后的陆焉识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之后，选择自首。13年后，他获释平反，真正归来。此时的妻子冯婉瑜失忆，坚决反对二人的复婚和子女的生硬撮合。最终，在冯婉瑜过世之后，陆焉识选择重回大西北流放地，继续让自己的灵魂获得自由。
爱情的迷失与回归，家庭的缺席和团聚，言论的禁锢与自由，社会的疯狂和理性，都走上了大时代的祭坛，就像极左和极右之间，没有第三条路可走。
所以，张艺谋的《归来》侧重于让你哭出来。对亲历者来说痛哭之后，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；而对更多的非亲历者来说，哭过也就哭过了，权当为别人的故事掬了一把泪。
严歌苓的《陆犯焉识》则侧重于铭记。那段苍凉的历史不应当健忘，无论对民族还是个人，内心应该永远保持一段深切的疼痛，不仅是对那个时代殉葬者的尊重和怀念，更是对后人今世的反思和警醒，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悲剧才不会重演。
哭出来的痛，不是内心深处的疼。内心真正的疼痛，只能留在心里。
